从前快
你觉不觉得,在武汉,公交车有点慢?
我不是说笑话。武汉公交早就不是十几年前的F1传说了。
要说当年,解放大道的黄色闪电我也坐过,从硚口到二七一路屁股不挨凳子。在光谷转盘打开时空之门的521,甩尾漂移的703……就不赘述了。
但是这两年,我加班后坐公交回家,夜晚空旷的青年路,师傅不踩油,坐视一辆辆电驴超过。那个心胸,那个淡定,我是服气的。
城市留言板,不少留言提到公交车速度慢下来了。有人说现在坐公交是“奢侈品”,需要乘客时间充裕。也有人说,公交慢是慢,但比以前稳多了。
最直接的感受是
公交车在斑马线前
慢下来了
WUHAN BUS
从小到大过马路,看见公交我都会让。但现在不一样了,我甚至经常要和533路的师傅莫名博弈。大智路京汉大道路口,我等红灯,它右转,师傅停下,挥手让我走。我是不闯红灯的好市民啊,于是挥手让他走。最后,两边都不走。
武汉人都在越来越频繁地体验到被公交让的感觉。没斑马线没红绿灯,双向4车道的小路,有行人朝着马路牙子跨一步,公交就会停下,等他横穿马路。有斑马线没红绿灯,公交会等到马路两边完全没人再走。
搞这客气?简直有点夸张好不好。
一年一年慢下来
WUHAN BUS
在二七长江大桥下和平大道的匝道上,如果前方有公交,请记得提前减速,公交到匝道出口经常一脚刹,很容易追尾。听说公交车在这个匝道上限速15码,高峰期跟上它,那真是要耐心耐烦了。
道路标识限速70码,公交司机师傅开30多码,手边的测速仪一路上还念经:您已接近限速,您已接近限速……有时司机才开20多码,测速仪也念经。
我就有点好奇,他们执行的限速到底是多少?
“武汉公交是逐渐变慢的。”公交迷 @普兰电车 每年都会测试珞喻路到武珞路一段的平均用时,他说:“2017年,变慢10分钟左右,近两年,又变慢了15分钟。”
常坐公交的人会感觉司机开车总是耸,这种耸不是推背感,而是像摇摇椅,从出站到进站,一路都在停停起起,师傅踩刹车踩出一头汗,像是突然不会开车了。
2017年,武汉公交开启“分段限速”。普通道路限速50码,进站限速15码,人多的路口限速30码,过江限速40码……这种变化一开始让司机师傅们不适应,在限速30的路段开到25码,手边的GPS就会播报:您已接近限速。
分段限速最早在四川实施,武汉随后,意在该快则快,该慢则慢。实施分段限速的2017年是武汉公交的一个“元年”,事故起数、事故频率相较2016年分别下降了42%、41.1%,史诗级改善,不少市民发表扬信,夸赞武汉公交稳多了。
2018年,郑州、长沙……华中多个城市的公交集团组团来武汉学习“慢”的经验。
2019年,更慢更安全
WUHAN BUS
三年后的2019年,曾经飞扬不羁的武汉公交师傅们终于棱角磨平,神功初成,非高峰时段,疏疏朗朗的主干道,一路就开个20多码,心满意足。
这一年,全武汉都在为了迎接军运会加油奋进,武汉公交也迎来了第二轮大降速。
公交集团曾回复市民留言,普通道路的限速是50码,但听各线路司机说,下面公司实际执行限速会更低。普通道路50码,实际执行中卡着40码、35码。过路口限速30码,实际卡着20码乃至更低。大家为了力争零事故线路,卷起来了。
以前超速持续几秒钟才算超速,后来啊哪怕超速就一瞬间也要罚。有时候GPS误差,还没到站显示进站了,限速突变20码,急刹车都来不及了。那还不如进站前就早早慢到20码以下呢。
我想起自己科目三的时候,教练总对我说“慢!慢就过!不慢就挂!”
还别说,那一年,慢真的收到了奇效,武汉公交安全事故起数再次大幅度下降,降了5成。
与此同时,城市深度进入地铁时代,坐地铁通勤成为大势所趋。
等乘客坐下再起步出站
不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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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以前高峰期等公交都不敢给女朋友发短信,得时刻盯着,有的师傅嫌站里车多了,提前上下人,然后就一盘子打出去开走了。甚至甩站不停的情况也不少见。
现在,公交车按要求依次排队进站出站,前面的车没走,后面的车也不能走。高峰期的公交站,师傅们老老实实排着长龙,没谁敢抢先一盘子打出去。
有时候看到师傅就停在站台,任后面千军万马也不走。问师傅为何不走,原来是因为车内还有座位,需要站着的乘客坐下再走。
不想坐行不行?不行,坐了才走。武汉公交提倡落座起步,等乘客坐下再走,防止起步没站稳摔跤。
斑马线前的“321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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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昌民主路何家垅,一个很普通的没有红绿灯的路口,行人比较多,车速比较慢。
还是在2017年,武汉首创了“斑马线321原则”:距路口30米减速;距路口约20米,有行人或非机动车横穿道路,车速降到20码以下;距路口10米处,有人横穿马路,车速降至10码以下,并礼让。
这条原则效果显著,微博上大量外地游客夸武汉公交礼让行人。
一位开电2的师傅有次休息日去兰陵路过早,听见街坊说:红灯不要紧,你看公交来了就走,它要让你滴!
在人车交汇比较频繁的老城区,类似民主路何家垅的路口就难再快起来。
比慢更难的是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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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年6月,上公交会看到驾驶台上放着一杯水,水杯上画着几根线。据说一趟开下来,满杯水算优秀,大半杯合格,半杯不合格。黑我,这是在cos《头文字D》?
水不是让司机学漂移的,是督促他们开稳点。每次过弯时,师傅看路连带瞟一眼水杯,蛮紧张。有回有个师傅过弯水洒了,旁边小伙子插了一句:水泼了咧。
“不然咧,我是藤原拓海跟你漂过去?”师傅有点委屈。
这杯水的确不好控制。有一回我坐708路过居仁门,突然一群初中生跑步横穿马路,师傅刹车,扭头见水洒了,一脸心疼。
倒是进了三伏天,师傅们会轻松不少,天气热,一趟下来水都蒸发了。
慢下来的公交车
慢不下来的打工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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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汉BRT2016年底试运营,贯穿雄楚大道,设计平均时速能达到60km/h,从光谷大道到南湖静安路,理论上效率不输地铁。
我周末体验了一番,早上道路通畅,车开得不快,车厢里一位穿正装出门加班的打工人,一脸焦急。
绿灯还有十几秒,前头空旷,师傅龟速滑行,眼看绿灯变了红灯。那位打工人崩溃了,开始破口大骂。师傅倒是很淡定,“莫吼了,点还冇到,回去早了要扣钱。相互理解。”
有的车快到终点站时会停在路边,师傅下来晒太阳喝茶,休息一会,再进站。市中心的线路不好停车,师傅就在每个路口慢慢滑,把绿灯等成红灯,任后头私家车按喇叭。
原来每条公交线路都会规定一个全线时长,超时了没事,快一分钟都不行。
“非高峰期,实际上开再慢都会比限时快。”某位公交师傅解释。
线路:从家里到公司
变成小区到菜场
WUHAN BUS
“公交慢下来事故率是降低了特别多,但随之而来的是,没几个打工人坐了。”公交迷老方说,他常坐522上班,几年前早高峰车厢塞成鱼罐头,现在居然有空位,还是前排的。
他们常和国外的公交迷交流,在其他东亚国家,公交是不慢的,比如在韩国,公交并不比地铁慢太多,超私家车是常态,进站出站也很快,快要到站的时候,下车的人已经在车门处排好队了。这样的公交效率,是由所有相关的人在共同维护的。
武汉公交慢下来之后,运送打工人的长线公交基本就空了,需要长线通勤的乘客更多选择了地铁。公交线路逐渐缩短,曾经的715从常码头开往关南,如今只保留武昌段。曾经的536从光谷开过武珞路再过江去汉口,如今只在光谷广场与光谷东之间往返。
有的线路,干脆停运了。公交师傅对线路有感情,会默默贴上一条告示:感谢这些年对本线路的支持,再见。
光谷区域地铁尚未全覆盖,公交车仍是很多人首选的通勤方式。
“公交线路缩短这件事,全国大城市都在做。”老方说,未来的公交更多是走地铁线路不覆盖的路线,远城区接驳,或者短程点对点服务,小区到菜场,小区到地铁站。
长线公交上
曾坐满奋斗的新武汉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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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很多人怀念长线公交。”老方说,他们做的乘客调查显示,至少在2019年,公交的主要使用人群还不是老人,而是三环外的新武汉人。
中规院统计,2019-2020年,武汉曾是中国职住分离度和平均通勤距离指标加剧最快的城市,大量居民搬迁至远城区的新房,武汉一度成了45分钟以内通勤比重下降最多的几个城市之一。
就这样,当年度轨道交通使用率反而降低2%。
“你不觉得地铁坐长了有点贵?”老方说,2019年,武汉地铁从以前的2元9公里改成2元4公里。假如你家住汉口火车站,在光谷大道上班,地铁需要7块钱,坐703路只要1.6元,一来一回,30天要贵三百多块钱,住在远城区就会贵更多。而且公交换乘是免费的。
老方和早高峰乘客们聊过,很多来武汉买了房的年轻人在本地没有根底,首付借了亲戚钱还背了贷款,每个月钱是要数着用的,几百块就是笔开销了,所以“公交曾是他们这些人的港湾”。
后来,地铁发售周卡,90块钱一周随便坐,长线公交上的新武汉人就越来越少,还是坐地铁去了,多花的钱只当买下每天多一小时睡眠时间了。
首班车上,我见到了
平时见不到的武汉人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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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凌晨五点多,703起点站汉口火车站好些人排队,他们裹着微微发油的棉袄,有的抱着一只铁碗,碗中家常面条向外散发白汽。
路灯微微照亮路面,车厢里的乘客年龄40-60岁不等。聊过得知,他们多数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城中村华安里,那里有每月100元租金的单间。工作在光谷,光谷公司多,产业园多,类似保洁和搬运这样的工作机会也就更多。
为什么不就近找?一个女的回答,汉口比光谷月工资平均低了1000多块。
首班703出了起点站,车上座位几乎就满了。
一个男人从青年路上车,穿着一件黑色西装,他在光谷六路上班。
前两年,公司为了追产量把上班时间提前至7:30,他必须坐首班地铁才能勉强赶上。
今年他又坐回了公交。公司经营困难,上班时间再次提前到了 7 点,坐首班地铁也会迟到,他只能先坐公交“追时间”——首班703比首班地铁早半小时发车,这半小时,他能追到哪是哪——“开快点就到了宝通寺,再坐地铁顺便便宜些。”
他家在万松园那片七层楼里,一起还住着儿子儿媳,不好搬家。
万松园那片七层楼租金也便宜,租住着很多做零工的泥瓦匠、水电工。几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在青年路登上703,包里是锉刀、电钻,“找位置坐,包放自己腿下,别掉了。”黎明前的黑暗中,司机师傅轻声嘱咐。
一个白头发拎两大包工具的是修水管的,上个月儿子发烧了,他收工赶着回去,决定多花点钱改坐地铁,结果因为包里的工具没能通过安检。
一个裹着军大衣的是电工,他用包占下一旁的座位,打电话给儿子,“还有两站,给你占了座。”儿子成家了,租住在阅马场附近。
他来自河南,二十多年前带儿子来武汉读书,抱怨学校不行,读到最后,还是跟他一样做电工。
接下来在武胜西街,上来一对夫妻,裹着厚袄子上来就睡了,入睡前女的看了一眼窗外的大桥,江面漆黑,路灯如星,“这么冷居然有人在桥上钓鱼啊。”她感叹,长长的鱼线沉入夜色,她把头埋进男人的棉衣里。
“您即将超速。”语音播报重复着,我知道师傅在尽力把车开快了。车开过光谷广场正好日出,那对夫妻也醒了。
男人是零件厂工人,女的在某公司做保洁,他俩就是在公交上认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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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起点站,一位老公交跟我说,武汉最后一批坐长线公交上班的人,都住市中心。市中心有城中村,城中村便宜,长线公交也便宜。他开了几十年车,有面熟的乘客一直住城中村,没有搬走。
另一位司机师傅说,703路线和地铁高度重合,武汉留下来不多的长线公交很多和地铁重合,比如301路。这种长线公交的存在,一定程度上就是在覆盖地铁运营时间之外的需求。
“我们线白天没人坐,因为坐的人夜里走,夜里回,你看都看不到他们。但他们需要,我们就一直开下去。”
“武汉公交在安全文明方面已经蛮好了,效率再高一点就更好。”最后,这位师傅告诉我:“保证安全的同时能稍快一点,就会有更多坐不起地铁、坐地铁不方便的人回头来坐我们的车。”
原标题:《武汉公交相对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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